第五十八章相怜(下)
  雨水又在坠落。清冷的潮气慢慢上浮,使车窗蒙上一层淡淡的白雾,除却有雨刮器不断清理的前窗,其后的四扇窗户都被雾气笼罩着,在这样的情况下,很容易让安瓷生出一种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存在着的错觉。ivan依然凝视着前面的路段,半晌,他低声说道:“andre和ilya,他们两个人也很少愿意跟我在一起。”

  安瓷看向他。

  “我之前说过,我是混血种,他们俩都是纯血。所以除却我血激而不得不寻求他们帮助的那几天,他们都会尽量避免跟我扯上关系。”ivan低声说道,他的双眼里翻涌着浓雾,“父亲也不太管我们,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但他对我们都有救命之恩,所以我们都很仰慕并且信赖他。只有在他跟前的时候,andre和ilya才会作出跟我亲热的样子,因为父亲其实很注重家庭内部的和谐,所以他们就算再不喜欢我,也得在他面前忍着恶心装模作样。

  “不过这没什么,我也不喜欢他们。尤其是andre。我跟他认识之后,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用音令让我一个人去旁边待着,后来父亲因为这个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,父亲认为这是他对我的种族歧视——我是混血,而他是纯血。但我觉得他更多是讨厌我以戴罪之身进入了他们幸福的三口之家。他和ilya是在1992年就被父亲收养了,而我直到1999年才被父亲从乌克兰的切尔诺贝利找出来——那其实是我的故乡。核泄漏后我跟着其他人一起逃去了波兰,在我杀死卓娅和埃米尔之后,我害怕自己又会伤人,于是干脆又回到了那片无人区。在andre和ilya眼里,我就是个破坏他们家庭完整的局外人。到了学校之后,其他人为了讨好他,也会跟着排斥我。”

  ……而安瓷是唯一一个会心无芥蒂地朝他伸出手的人。

  安瓷微微睁大眼睛。

  她忽然意识到何以当初第一次在学校看见ivan时,她就觉得他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。她一度以为那是因为他和andre是兄弟,可如今她方才明白过来,那熟悉感实际上是来自他们共同的情感体验。她,还有ivan,他们拥有着相似的孤独,是热闹海洋上的孤岛与浮舟,是各自世界中的局外人。这种隐约的排斥感,繁密地充斥在安瓷生活中的每个角落,是无论她和andre结合多少次,也无法彻底根绝的无形的障壁。

  她和ivan,他们才是同类。

  她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手。

  轮胎在沥青路面上剐蹭出刺耳的锐响,ivan将车尾一甩,逼得车身在紧急停车位上停下。他依然牢牢握着方向盘,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,薄薄的雾气在车道两旁的树林里涌动,宛若滔滔不息的海浪。雨水将玻璃染得一片驳杂,仿佛许多透明的利刃,下滑……然后分割。安瓷看到自己和ivan的身影,他们位处一道水痕的两端,而她的手在倒影中已经逾越了那道水线,安瓷如梦初醒,匆忙地缩回去。

  “因为这个,我一直没想过要跟他们和平相处。”ivan低声道,“但我不在乎。你也一样。他们愿意低着头在黑暗里成群结队,你可以挑亮火把独行。”

  ivan没有看向她。但他知道安瓷现在必然凝视着自己,用那种他一度厌恶,但如今却尤其期待的视线——惊讶、怜悯和同情。他说的并非是假话,然而讲出来的时机的确千载难逢,过往寄人篱下的经验让ivan能够把握住她一瞬间的脆弱,并准确地加以利用,让她对自己生出别样的感情——吊桥效应。ivan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或可称之为“趁人之危”,但那又如何?过去十多年,andre对他做过更多更过分的事情,而且此时诞生的情感也并非虚假,他没有对安瓷下药,没有言语勾引,甚至没有多少肢体接触,他只是在电话里听出来andre今晚情绪不对,猜测他们俩肯定闹了矛盾,于是骗过了ilya,替代他来找安瓷,并且在andre忙着干他的活的时候,恰到好处地激起了和她的共情,仅此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