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
; “咳,其实这做大夫和厨子,也差不多。”说话间,他得意地用炒勺在锅沿儿上一磕,转头对大厨道:“老张头,肉断生了,快加酱。”

  老张头端起两碗棕色的酱,依次倒在锅里。油碰着酱,欢快地冒起小泡。

  “这一般的厨子和一般的大夫,就是个按规矩办事儿。油烧多热,肉酱的比例,这就跟下什么药是一个道理。可这好厨子和好大夫呢,那就看手艺了。火候掌握得如何,这一刀切下去多深多浅,全都在手上和心里了。”

  “您看这肉若是进锅,就得快着翻炒,可是酱呢,就得慢着泄。”

  金大夫手中炒勺缓缓地画着弧线,锅中金黄色的油融入了红棕色的酱中,“老张头,给我碗水,你准备面码,然后下面。”

  接过老张递过来的水碗,金大夫把炒勺放下,摘下自己的金边眼镜,探下头,深深地吸了一口锅中冒出的热气。

  “唉,这炒酱的味,就是绝。”他左手中的水碗平平地端着,贴着翻腾的酱和油,微微一倾,水涓涓地溢了出来,渗入了油中。

  “李先生,您家先祖老子不是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吗?这炸酱也是一个理儿,不能不翻腾,可也不能大翻腾。就得这么拿着个劲儿,加水,拿勺推,让它咕嘟,然后再加水,再推,再咕嘟。”

  “金大夫,我实在是佩服了。您说这还不是家学,您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呢?”

  “唉,说来也是惭愧。我九岁那年就民国了,我们旗人的钱粮没了,就只剩下卖。卖了古玩、字画,就卖首饰,首饰卖完了就卖房子,反正这吃穿是不能短着。那话怎么说来着,死要面子,活受罪。”

  “原本到我们老爷子那辈,还有个两进的宅子。民国没几年,就混得只剩下住大杂院了。我们对门有位黄奶奶,那是最会做炸酱面的。小时候,我就隔三差五地去她家蹭饭,后来就把手艺给偷过来了。”

  金大夫又推了几下酱,探头再一闻,脸上露出无比的享受:“这就得了。老张头,面码快着点儿。李先生这吃过面还得去陪着林小姐呢。”

  金大夫最后这话让我不禁脸上一红,刚想说两句解释的话,他便笑着示意我不用。

  “林小姐这命也是够苦的。亏得还有您这样够意思的朋友。”他边说边抓起一块布,擦着手。

  我见他要乘酱,便帮他拿过一只大号的青瓷花碗:“也得感谢您呀,金大夫。这年头,别的朋友也罢了,认识个大夫那才是管用。”

  金大夫摇摇头,脸上浮出几丝酸楚:“您这是恭维了,这年头救人的哪有杀人的管用。不说了,不说了,您给我搭把手,咱们吃饭。”

  秋日里我们川中的菜品正盛,不多时老张便端上了七八碟各式小菜,青豆、豆芽、豌豆尖、水萝卜,众星捧月地环绕在青花酱碗旁。

  我和金大夫在小竹桌边坐下。此时天气仍是温暖,金大夫原本人胖,忙了这阵,已是满头大汗。他就势把衬衫脱下,只剩了个背心儿。

  “在北平,夏天就穿个汗袒,坐在院子里吃炸酱面。唉,那叫一个美啊。”

  吃了几口,金大夫见我心不在焉,嘿嘿一笑,说道:“我说,李先生,咱们既然都是若颖的朋友,也别那么见外,你就叫我老金,我叫你老李,怎么样?”

  我笑道:“那是最好。老金你在北平就与若颖熟识?”

  老金嘿嘿一笑:“哪有那么走运。跟您这是一样,天涯沦落,萍水相逢。”他说到这儿,顿了顿,见我颇有同感,便又加上一句:“还有点儿相见恨晚吧。”